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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之长大了,与乌岚一起,恭恭敬敬迎他,“太子殿下。”
月出国小,多年经受蚕食,至今国土被苍国安国半包,军队非一路同来,至即晋所辖汇合。此一役保住了月出半壁江山。只是破碎的土地上才冒芽的青苗再次被马蹄踩烂,沿路从哭声不绝到荒草代田。同一片苍天的土地上,别国的儿女背着铜铁磨破草鞋长途跋涉来送命,当地的夫妻离散,老幼无依,一门死绝。一条门前路,荒草萋萋,遍地碎瓦残垣,不见昔年有含饴弄孙的老者和耕织自得的夫妻,一片黑鸦停荒坟,略过谁家尸骨残骸。
一城一国有难,最先逃窜的无非权贵。只是月出之乱,堪比五代十国,出城携着细软美眷,与催命符无异。血泪滋养出的荒草如今是这片地上最有生机之物。
这异国满目疮痍,他又来晚了。生而为人,各行其职。苍国的太子不能为了前世的执念不顾国民利益相助异国的世族权臣。昔日他为神时,也不能偏私,况乎而今为人。所能做的,也不过权衡利弊后多一丝无关紧要的温情。
击退安国军,王醉之向薄奚尾生献上珍宝帛玉与国界线的航运权,与安康背后的安国签了百年互不侵扰的盟约。他在犒赏三军的庆功宴强撑着笑,并未注意乌岚一直盯着尾声太子身后那位不起眼的谋士。他抬眼,见派出去的人战战兢兢,“回太尉,不见太子殿下……的尸首。”
醉之心里的月亮陨落在眼前。怎么会找到呢,他分明亲眼所见,她万箭穿心,被踏成泥,死无全尸。想报仇吗?践踏她的人已身先士卒,欺辱她的国他也无可奈何。甚至,醉之想,为什么每次留下的人都是自己呢。
他久久无声,手下人还想说些什么,就被有眼色的同僚扯了衣袖,一屋子人一并退了出去。醉之手抖着拆开戚先生送来的囊中信。字不多,廖廖三句——
“我命虽陨,君之天地犹在。”
“醉之,山中鲜活的野牡丹也很美。”
“你该与万民同享岁岁春花秋雨。”
他与书信人在纸面片刻重逢,而后只是静静坐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信纸落了不动,烛泪灭了火也一动不动。鸡鸣时,他想遮住刺眼的光,却重重栽倒在地上。
月出国新生的光将王寂酒腰斩,冷暖与阴阳分明。
鹿韭的魂魄穿过他,在黎明的阴影中拥抱他,成为无人知晓的绝密。
晨起的光同样照在乌岚的桌案上,解卦之意,国易主。
再见王寂酒,他虽清减许多,身上隐隐已有主国之君象。加之有薄奚尾生的默许,他所行颇为顺利。
数月之后,他即将迎娶一位边陲小县主,岳家掌兵。他给了晋明昭极大的体面,好似恩爱夫妻一般,逾矩越了两级,请命以公主的排场迎娶这位传闻中舞刀弄枪的女子。这无异于挑战皇权——可如今的月出皇帝,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一个失去爱妻爱子的父亲,本就不得实权,兄弟叔伯无一可用,连唯一欺骗自己的念想也在数月前被敌军扼杀,一夜颅上皆为白草,命绝不过早晚。
活下来的,没有一个得偿所愿之人。
能坐高位的,只有不受情感左右的孤家寡人。醉之所爱,俱不得。王寂酒所谋,大为可期。
攀上王寂酒后,乌岚寻遍月出牢狱也不见父亲踪迹,但那日城墙,他分明在苍国太子身后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甚至那张脸对自己漠然视之,与数百年前比起来皮肉没有任何衰老。他轻轻地唤了一声,“父亲”。后者眼波都不曾偏转,只是客套地笑,与其他任何人都无不同。
就连七空子都不能例外。他将本体与转世分得清楚,即便人间的醉之是冥府的醉之转世,区区百年,也不能和在冥府漫长岁月相比。他本就无意参与人间事,但一走了之则有负故人之托,只得一年又一年这样熬下去。他想念东海边的风和茅草屋,不知何年何月再见心中人。改朝换代?石头谪仙眼中,平常事罢了。
无非以百姓之血,换帝王高位,权贵如旧。若不为帝为王,那自有别的称呼。
若说王寂酒与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大概是在清绝世家与权贵这件事上。这费力又沾血的事,自失桦竹,他在后头愈发毫不留情,甚至相比之下之前元家的结局已经算是幸运。流放已是最轻,稍有不顺便是夷三族。豪族土地,收归国有,足够养活多少百姓?破除名门垄断,多少知民生之苦的布衣白丁能成一番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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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势力之大,天下无人不晓。盘根错节地吸附在百姓身上,以他们的血汗汲取他们本该享有的安乐富足与生命力,百姓苦不敢言。世家本为权贵,新的权贵要借世家的势,低眉顺目而欺上瞒下。
缠绵病榻,总是要走的。月出皇帝的丧钟敲起来,王寂酒再无顾虑。
“既然他们以姻亲联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就全都歼灭,以绝后患。叫他们去下面团聚吧。”火舌舔过刀刃,权臣王寂酒一身素服,手中的匕首红光乍现,“乌岚,你说他们是不是早就该死了。”
此次,晋氏王氏也在其中。
身为太史令,看着推演的卦相,乌岚本该附和——这本是天意。可是他却撩起官袍,深深拜倒,“还请陛下饶我岳家。”乌家也为望族,但势力只在安清山附近,且学宫已封,游离在外的寥寥无几,自然也谈不上清算。
片刻沉寂后,王寂酒并没有反驳这样的僭越称呼,“岳家?你何时有妻?”匕首尖刃掉入炭盆,王寂酒斜睨过来,“起来吧。”
乌太史不敢起。“我与安清山中同门晋白芨两情相悦,她怀着我的骨血困于山中,虽无夫妻之名却早有夫妻之实……她出身护国侯府,府中已无实权……”
“晋氏女啊……也好。是该留一些枝叶。”旋即,他似是想起什么,俯视乌岚,“安清学宫封存已久,你可有法子打开山门?也好让你们夫妻团聚。”
下面的人面色瞬白,冷汗已经冒出,“乌岚才学不足,尚不能解开封印。”
“你怕我杀尽门中人?”王寂酒冷笑,“盛世享福拿着万民供养却在战乱避世的教众,难道不该付出点什么?你可知道你父亲为何对数百年前安清山对劫难袖手旁观?”
“……臣不知。”
“好个不知。”王寂酒甩袖,“安清山的好名声,来处与世家豪族无异,这样的对上对下吸骨敲髓的安逸日子该结束了。”
对上自然是朝廷,对下乃穷苦百姓——他们对安清学宫的信仰无比虔诚,期盼香火与财物能让自己与子女在一眼望尽的如老黄牛一般的日子中能有什么逆转与希冀,却不知他们自愿的奉献不过又养出一个与世家豪族无异的怪兽,活活将他们生前死后舔舐干净。
但安清学宫根基深厚,只能徐徐图之。否则适得其反,更易反噬。
称帝之事在王寂酒同时削弱父族母族之后的第四年。杀这些占着高位的草包,他虽恨其无用,在几近城破时拖尽了后腿,也多少留情,为族中守孝三年。一番清洗后两族只剩无实权的旁枝杂叶,也不算绝后。晋明昭一腔悲愤,却迫于局势不得不从。新婚夜眼看他拈住刺来的刀身,“明昭,你会是个好皇后,恨我也无妨。”
成婚前几年,晋明昭不解其意。她总以为这乱臣贼子会伺机报复,可是什么都没有。篡位的比名正言顺的勤政爱民,她从未在月出在土地上见过他这样的皇帝。杀世家,断迷信,不纳妃嫔,开女学任女官,甚至一再减税,与安苍二国加深贸易。她所不愿,也从不强迫。若非国仇家恨,他会是最好的丈夫。到第七年,他们的长女呱呱坠地,孤寂寒寥的宫中的活人除了侍卫宫人,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外头的人羡慕帝后情深,只有晋明昭自己知道,若是旁人在皇后的位置上,他也一定如此。可是怨怼是真的,欢喜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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